“渐进铺展一种跨文化、跨时空的神秘感,引人浸濡其中,毛发森悚。”——我们大概可以这样概括西班牙制片人兼视觉艺术家Carlos Casas(卡洛斯·卡萨斯)所导演的《墓地》(Cemetery)。

《墓地》探讨生死之谜,却不套以既定的思想包袱

本片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晦暗,掺以暴雨飒飒,雷声隆隆,并且独运匠心,多少酝酿出一种隐伏在风雨飘摇背后(或之外)之幽冥蠢动的气息。我们由此可轻易联想到中国光映千古的文学作品集《楚辞》及与其关系密切的屈原。《楚辞》中的《九歌》咏唱“东风飘兮神灵雨”,“填兮雨冥冥”,说死神大司命“令飘雨兮先驱 …… 乘清气兮御阴阳”;《离骚》中的屈原交接百神,上下求索于乾坤茫茫,最终趋向死亡的境地;晚唐诗人韦庄有云“纷纷雨外灵均过,瑟瑟云中帝子归”(灵均指屈原)——此中物外幽明变荡,天地之间阴阳迷离的神秘意境,恰恰可与《墓地》互为注脚。

故事之外 理解之外

《墓地》言说极少,基本上全靠画面推动叙述。但它是否真有什么“故事”可说呢?它表面上似乎在讲述人类世界在远方崩坏毁灭之际,一头大象即将在斯里兰卡幽静的山林中死去;老驯象师销毁了自己在人间最后的踪迹,遂伴随心爱的大象一同前往传说中无人可知的大象墓地,寻求安息。这中间还有一段插曲:四个来意不善的盗猎者前来寻找这头大象,结果恍如被诅咒般,莫名其妙地一一倒毙。

然而,《墓地》并没有那么简单。本片越往后演进,越是将故事性消解掉,叙述化于无形,只剩下颠覆理性且借助声响激荡的纯粹注视。由始至终,它一直让我们觉得仿佛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什么“剧情”发展将一切豁然贯通(或至少稍微明朗化),但是期望终究落空。观众不如舍弃潜意识中不由得孜孜求解的惯性,放松身心,纯粹及体验一连串的音响影像就好。

《墓地》迫使我们死命凝视大象表皮的细节,是贴近生命的存在感

在音响方面,制片人委实下了很大的功夫。从深细浑厚的大自然声响,到把盗猎者逼疯逼死的怪异耳鸣,到不时气氛的听觉刺激,高明精当的配乐与音效是本片的一大命脉。此外,有些片段拍得历时较久且极近极细——即使是野生动物纪录片,也没有几部会像《墓地》这样,迫使我们死命凝视大象表皮的细节,犹如零距离般感觉它的细毛、色斑、皱纹与凹凸质感,也就是贴近生命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少数画面甚至突如其来地送上了全无解释的超现实景象,完全令人错愕。仔细一看,盗猎者那一段还别有玄机——我们若以四人各自留下的物件为线索,不难发现其中有刻意的时序错乱。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打破常理和逻辑,贯彻了从形而下钻入形而上秘境的表现意图。

探讨生死之谜而不套以既定的思想包袱,意在挑战惯常认知与思维的局限,难免罕逢知音。有人把《墓地》描述为“我们的中阴闻教得度,我们的宇宙黑洞”(按:《西藏度亡经》又名《中阴闻教得度》),总算有所意会;另有一些评论者,批评本片“不知所云”,出现长时间的黑幕是“犯懒”,则未免太麻木太过。

源广河深

有意思的是,片子完结后,字幕滚到最后,竟亮出好几排没有联系职务的姓名,代表制片人想要特别感谢的某些人士。定睛一看,这些人似乎都是显赫的各界名家,包括科幻小说家Arthur C. Clarke(亚瑟·克拉克)、恐怖小说大师H. P. Lovecraft(洛夫克拉夫特)、宗师级导演Stanley Kubrick(史丹利·库柏力克)、著名画家Mark Rothko(马克·罗斯科)等。

《西藏度亡经》

这个名单无非列明了本片不少重要特点或氛围意境的现代文化源头。比如洛夫克拉夫特一生所传达的终极未知的“宇宙恐怖”(cosmic horror),以及罗斯科那些引人冥想(甚至无端端落泪)的无图像纯黑巨画,显然都为《墓地》提供了养分。又比如库柏力克受克拉克小说启发而拍成的《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就有仿佛致命耳鸣般的外星尖响;其最后整整18分钟的,无从理解的无言画面序列,在构想上亦为《墓地》所吸取。我们甚至可以说,《墓地》是把《2001太空漫游》从外太空拉到了地球的天然环境,告诉我们深邃的神秘其实也没那么遥远。

转益多师可否更造高峰,因人而异。但源广河深之余,懂得感恩前人,总是值得一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