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娄烨作品的时候,常常想,如果电影有文笔这回事的话,那么他的文笔还不错;我读他的电影语言,往往能想起史铁生的小说,主观上便觉得二者好有一比——那些故事、那些人物,仿佛都眠于某个晦暗潮冷的角落里发芽、生锈、长霉。这次看过《推拿》后,友人要我评论二三,我一时讲不出,只好说:“这部影片,很娄烨。”晃动的镜头、压抑的角色人格、充满血腥的气息,无疑都打上了某种烙印;整个观影过程,像是在泊于水面的船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时竟发现衣襟处一片濡湿,不知是隔夜的露水还是不经意流下的泪水。
 
    然而后来我仔细想想,“很娄烨”的评价实在不甚妥帖,《推拿》似乎昭示了娄烨对自己风格的某种延伸和拓展;我很惊讶地发现,他把盲人作为一个与健全人类保持距离的种族,站在他们的角度,完成了叙述。的确,对于一个电影导演,刻画群像实在是件不易的事,一方面是两小时的篇幅承载不了、另一方面恐怕支线太多而显得凌乱。于是导演在表现盲人群体的爱与恨这个大主题下,给“沙宗琪”推拿诊所的每个个体赋予了一个共同特质——对“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他们对美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惮于美,因为一切未知的事物大抵是令人恐惧的;他们渴望美,却又求之不得,正如那盲白的眼睛,接收不到太阳的任何一缕普照。影片的线索式人物沙复明,算是其中很典型的一员,按照娄烨本人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伪文青”;他口中吟诵着海子或者三毛,眼皮颤巍巍地半包裹着那无神的白色球体,心底执拗地迷恋着建全世界里所谓的美,一不小心触碰到欲望的风铃,声音叮叮咚咚洒落一地,让都红落荒而逃——于是他的爱欲化作一滩从喉咙深处喷出的血,满地的鲜红冲击著作为健全人的观众的眼睛,而他只说:“还没喝,怎么就吐了”,摆摆手,为他无果的单恋画上一个带腥味的句点。
 
    王大夫和小孔一对,是捆绑出现的,他们也在寻找着普通人的幸福美满,也有焦虑,也有隔阂;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彼此的身体上释放欲望、汲取慰藉,不停地确认双方的感情——“我们是几个人?”“一个人”“对,我们是一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除了一笔债务,几道腹上的疤痕,还有半个小马。小马是毕飞宇原著中很浓墨重彩的一笔,果然,娄烨选中了他,向着他澎湃的欲望潮水趟去。小马少年时在颈上做下自我了断的尝试,于自己不完整的命运上刻下一个不甘的疑问;他将嫂子小孔身上的香气当成爱情的萌芽,自此开始苏醒,开始某种意义上的“复明”。从小孔到小蛮,小马一直在猛烈地追寻;最终,导演给他一个几近于梦境的收梢——跟着手持的摄影机,巷子深处的“小马推拿”摇摇晃晃地从层层迭迭的碎瓦颓墙中落出来;阳台上洗头的年轻女子缓缓抬头,湿漉漉的头发沥下的水珠在皮肤上流淌,那是小蛮素面朝天的面颊;镜头又反打在小马脸上,或许此时小孔迷人的香气和都红美丽的眼睛都划过了他的脑海,而他已渐渐脱离了盲人种族;阳光融化了他的轮廓,疑似是幸福的笑容舒展在露出的六颗牙齿上。
 
    《推拿》对于健全人的描绘,其实也很有趣;他们才是片中真正的边缘人,与主基调隔一层墙。“沙宗琪”的服务员们工于心计,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似乎是健全人才有的烦恼,让盲人大夫们难以理解;同样需要“上钟”的发廊妹小蛮因为出卖身体而丢失掉的自己,却在盲人小马这里找到了归宿。金嫣是与众不同的,她是健全人向残疾人的过渡,不得不去接受黑暗的完全吞噬;她知道自己是整个诊所的“第二美”,懂得什么是所谓的幸福,所以她要死死抓住徐泰和的爱情,以弥补生理上终究不可避免的残缺。
 
    影片中,金嫣和小孔因为一个句看起来不怎么有趣的俏皮话而笑瘫在一处,窗外的雨浸透了整个画面。娄烨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做着潮湿的梦,一个个能拧出水来:《春风沉醉的夜晚》里的罗海涛、姜城、李静三人迎着江面上湿润的风,各怀心事;《苏州河》里的牡丹沉没在锈绿色的苏州河水里,一并淹死了马达的爱情;《浮城谜事》里的陆洁奔跑在被大雨浇透的灌木丛中,推下一块湿腻的石板;这时,也许沙复明也站在窗前听雨声,怀着他所向往的诗意情绪,做一个潮湿的白日梦,梦里都红的美,是切实存在的美;雨打在窗上碎成几瓣,扭捏地在玻璃上拐几个弯滚落下来,于是他念出三毛的句子:“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