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评论集》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数据,说路遥的读者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作家之中最多的一个,甚至多于琼瑶和金庸。
 
    这不由得让我非常惊讶。但后来想起在大学图书馆看到的那一套《平凡的世界》被翻成破烂的模样,还有去首都图书馆、国家图书馆怎么也等不到任何一版本《平凡的世界》还回来可借时,也间接明白了,路遥的确在这么多年里一直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吧!
 
    路遥写过一本《早晨从中午开始》,算是他的自传,里面提到了很多他小时的故事,而从这些故事里我们大约可以看到,出生地粗犷的生活环境和贫困的成长环境都培养了他非常坚毅也非常敏感的性格。这种特点在《平凡的世界》里体现的特别明显。     
 
    《平凡的世界》用了一个压抑的场景开头。一个非常令人压抑的中午,一个学生因为家里的穷困无法买起一个馒头,买不起“欧洲面”,买不起“亚洲面”,最后只能在“非洲面”里挑,甚至连这个都不敢管饱吃,因为他知道他管饱吃了家里人就无法吃饱……可以说,孙少平的出场就伴随着饥饿与贫穷,为了馒头、为了伙食、为了学费、为了尊严,这个从小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人一直都有着坚强勤奋的精神气质。 
 
    孙少平应该是《平凡的世界》里的核心人物,是路遥最想描写、最想让我们思考解读的主人公。
 
    与他匮乏而磨难的外部生活环境相比,孙少平的内心世界无疑是丰富而庞大的。自从中学时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便疯狂的迷恋上了读书,更在后来成为恋人的田晓霞帮助下,读到了更多的国外读物,这其实对于一个身在农村心向往世界的毛头小子来说,就是一种内心强大的依靠物。小说中无数次描绘过孙少平在外部环境多么恶劣时都能与书为伴的强大内心力量。在学校时,在农村当老师时,出外打工时,最后当上矿工时,这些人生经历在我们看来是繁重劳累而苦难的,但在孙少平的眼里,这些工作因为有读物的陪伴而变得不再那么痛苦,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从这些书中汲取了一种非常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即使身体垮掉内心也坚韧的品性。
 
    这样的品性在路遥的《人生》里也有非常突出的表现,虽然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高加林在县城高中毕业后无法深造便回村里当上了农村老师。可是因为村里书记的原因,竟然被辞退。这时路遥在描写重归土地的高加林时用了非常形象的两个字,叫做“化装”,是高加林特意要把自己化装成农民的。我觉得这两个字传神地刻画了高加林——这个见过县城大世面却回到农村仍然不得志的农村教师——的心态。他认为自己胜任工作,更适应城市生活,但命运却把他抛回到他思想意识上自以为已经脱离的地方,更不幸的是,连一个近似于城里工作的民办教师的位子都不可得。所以他埋头苦干体力活,穿着破烂,“化装”农民,表面上是向命运屈服,实际上是在向这个环境示威:看看吧,全村最有文化、最有头脑的人,如今却穿着最破烂的衣服,干着最苦、最单调的活! 再细想时,这种行为的背后,是自怜、自傲、自我欣赏和自我放纵的复杂心态。这种社会身份与自我认知的错位成了他内心的伤口,小说里处处体现出这个伤口“一碰就流血”的描写。
 
    但孙少平并没有像高加林那样划出一道认真向上不断攀爬的曲线。孙少平无论在回农村、当老师、打工、当矿工,他一直都是在生活的底层潜行,但他对此却很平静。他的兴奋点显然不在个人命运的改变上。但另一方面,我们作为旁观者,都看得出,即使他外部生活多么劳累辛苦低贱,他的内心生活却像哲人一样深邃、充实。事实上,整部小说就像是孙少平善行的展现、精神的求索,在这一过程中,他内心的世界日趋完善,犹如神明走过炼狱。 
 
    再来说孙少平的爱情。最初时,田晓霞看的上孙少平是因为他身上那股豪爽和愿意读书提高自己的狠劲。我还特别记得田晓霞和孙少平情动时,站在黄原县外的一个山头上面对夜间县城的灯光时聊起的话,孙少平即使生活再落魄内心也一直如一个神明一样的高尚而不可亵渎;田晓霞作为文化人家出来的孩子在和孙少平表达爱意时都用的是小说、散文式的表达。他们的爱情,几乎是建立在了这样略微飘渺的基础上。后来田晓霞的父亲田福军成为省委副书记,可以说田晓霞成为了现在意义上的的“白富美”。而那时她的恋人孙少平在打工,在每日背着石头磨烂背后肉的夜晚却还挑灯夜读的奋斗……但田晓霞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对孙少平提过用自己父亲的关系为自己的爱人提供一条简便的人生奋斗路径!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提了,孙少平也不会同意,这样的男人需要的不是寄生虫式的虚荣,而是劳动者的尊严。 
 
    就如我前文所说,路遥在塑造孙少平的时候,一定是有他自己的影子寄托在这个人物上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里他写过,他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是一致的”。甚至他不仅要写,更重要的是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在读《路遥十五年祭》这本书时,很多陕西作协的朋友都写到过路遥在奋斗时的“趣事”,为了写作一天抽2包烟还满屋子散放;冬天写作开煤炉差点中毒而死;路遥的弟弟王天乐也写到过,他在开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前已查出身患重症医生告诫他必须休息,然而他因为作品而选择继续……我想这样励志的写法很难不打动读者,很多读者在读书时更加爱上的就是这样“励志型”的读法——从故事里感到一股子劲,支撑着自己完成自己的梦想。 
 
    这未尝不是这部300万小说最本初的意义。 
 
    但这篇文章题为“解构”,我们当然不能单单只从这样“励志型”来解读,停留在一个大家都能看得出的地方。还是再去挖掘些深层次的东西吧。 
 
    在路遥的作品里,所有主人公都有着一种年轻的读书人的清高。面对现实的时候,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只想以自己的才华学识和高洁品格证明自己,吸引别人。实际上,他们有求于人,比如高加林对于回城市的渴望,比如孙少平对外面世界探索的渴望,但他们却都仅仅想以自身具有的某种东西让别人心悦诚服、拱手相送,然后最终承认和接纳他们。而通常情况下,这里的“别人”,都是更高阶层的人。 
 
    这一点也反映在两个男主人公的爱情观里。作品里或多或少都有“女高男低”的模式。这些出身贫寒而生性高傲的男性主人公绝不屑于攀龙附凤,只想以自己真正具有的那个东西赢得社会的承认,赢得异性的好感和爱情。当然,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们也是总以光环似的降临在男主人公身边,不仅为他们带来珍贵的友情和爱情,某种意义上,这些也代表了她们带来了社会的接纳与肯定。 
 
    所以说,这些性格里的特点无疑也代表了一些路遥的人生理想:不仅要做精神上的智者,更要做生活的强者。 
 
    但再想想我们的现实生活时,我想大多数真正的赢家们会对此嗤之以鼻。就像某位商界大佬说的那样“当你学会放下面子去赚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懂事了”我想在这个各种成功学遍布的年代,也从来没人和我们说过能靠尊严去赚钱的道路。所以这些像梦一样的非分的东西,既决定了其作品的内涵,也赋予了这部作品诗意的品格。这种品格在最后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结局中也看得出。两个精神上契合的恋人在现实的生活中却不那么和谐:一个是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大学毕业在报社做记者;一个是矿井工人,每日生活在糙人中间插科打诨。当然这些都无法难倒真正的内心强大者。田晓霞在报社时利用报道矿井生活的机会来到孙少平工作之地看他,两人也相约在情动后两年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次相会……这些情节都深深打动了我。可是路遥在处理这一对爱人的结局时却有点草率,田晓霞在一次洪水的抢险报道中救人而牺牲了。读书时读到这个情节痛不能已,后来想时才觉得或许路遥在逃避最后为这对恋人做一个结局。他不知道最后到底该怎么把他们组合在一起,是孙少平有一天发家得迹配得上田晓霞,还是两人仍然维持精神上的交流而不顾身份上的巨大差异结合在一起?路遥没敢给出自己的答案,他最后的处理方式除了写了一段田福军接待孙少平的场景,田福军把田晓霞的日记记载有孙少平的一部分赠与了他(个人认为,田福军这里也是不愿意接受孙少平进入自己的家庭的一种表现)外,还选用了孙少平的妹妹孙兰香和另一个高干子弟吴仲平的最终在一起而作罢。我觉得后面的这个故事里,矛盾还没展开就已结束,过于简单。当然也许是因为“男高女低”的模式或许在社会上总是更容易被理解的模式吧。
 
    《重读路遥》这本书里写到过一段话非常精彩:“《平凡的世界》的常销,很大程度上也源自于‘励志型读法’的接受视野,以‘心若在,梦就在’之类修辞方式,将社会结构的问题转化为精神世界的问题”。就如最后的结局一样,“画面光明、美妙,其实脆弱且经不起追问”。画面中的“山野”、“蓝天”、“太阳”其实和孙少平最初憧憬的“外面广大的世界”一样朦胧,虚无缥缈,路遥最终赋予了孙少平们“永恒的抽象”,而不再有“现实的具体”。
 
    路遥或许最后都无法把整体人物架构完整,他自己都发现了在他的“新世界”不断展开的同时,其实是不断的“体制化”的。孙少安孙少平的人生有了创伤甚至黑暗的征兆,实际上最完满最光明的人物是最“体制”出身的孙兰香。这样的最后处理,个人认为有些欠妥,或许这也是路遥对于现实和自己的理想最终的妥协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