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片真是一种伟大的创造,不但飞车撞上床单、狗血掺进鸡汤,全无违和之感,就连科幻扛上哲思,结出一朵虚无主义的精神之花,也照样能璀璨夺目。
 
    既上了路,总要选择方向,是漫游还是流浪,还真是个问题。漫游是理性的,漫游者总是揣着满肚子的纠结,誓要在路途上印证所学,还要一尝多姿多彩的人生况味。而流浪则是感性的,流浪人不断献出身体与心灵,在波折诡谲的曲径通幽处,等待那顿悟时刻的瞬息华美。
 
    电影《皮囊之下(Under the Skin)》改编自短篇小说名家米歇尔·法柏的同名小说,美国女神斯嘉丽·约翰逊在片中“画皮”为女外星人,终日开着卡车,漫游在雄浑壮美但也孤寂凄清的苏格兰高地,诱捕着一位位落单的地球男性。
 
    美若女神的皮囊,也要靠言语来勾兑迷魂之汤。片子从女外星人的“咿呀学语”开始,“她”虽无师自通了画眉与红唇,但搭讪和调情的手段却不得不多加练习。要知,不把言语、妆容的暗示符码,妥妥地送到男人的心中眼里,想收紧那欲望之网,可绝非易事。
 
    格拉斯哥街头不乏孤独而又热情的男人,从好心指路到搭车同行,仅需“她”的三言两语。接着,同赴“欲望小屋”,踩着那颇具异域风情的迷魂鼓点,看“她”轻解罗衫,随其款步而行,色授魂与间,男人们不觉已永堕欲望深渊,无以自拔。
 
    此时的“她”,尚不解风情,不知“人”为何物。初试皮囊那一刻,“她”曾捉起蝼蚁一只,似乎心有所感,但又迷离懵懂。倒是诱惑之术操练纯熟后,皮囊下那来自外星球、不喜不悲的“混沌真身”,才渐渐被编织进人类的“话语苍穹下”。
 
    带着爱意的玫瑰,刺破了嫩手;摔倒在街头,竟开了“心眼”。人类的悲喜与离合,突然如画般被置于眼前,已然是目眩神迷,怎奈命中注定的“卡西莫多”,竟还在此时找上了这位来自外星的后现代“艾丝美拉达”。
 
    要捕获这位患有多发性纤维瘤的丑陋青年的欲望,实在是易如反掌。从未亲近过异性的他,面对那令无数寂寞男人神魂颠倒的美丽皮囊,早已不辨真实梦幻。他不是没有怀疑,他掐自己,他不敢直视,回首朦胧间,还似乎嗅到了一丝“死神”的气味。但踏上了荡人心魄的鼓点,就没了回头路,直抵万劫不复的欲望深潭。
 
    雨果的卡西莫多,是内在美的象征,而《皮囊之下》的“卡西莫多”,则如蝼蚁般微不足道。但这丑陋的异类之身却与“她”的境况遥相呼应,皆无法在人世中获得一席之地。离开“欲望陷进”,“她”第一次对蝼蚁般的“同类”动了恻隐之心,也第一次在镜中端详这皮囊的存在。这一端详,让“卡西莫多”躲过一劫,如婴儿般赤身裸体地逃回城中。虽然他不免最终被其他外星人暴力捕获,但却让这场杀戮的漫游,走到了尽头。
 
    流浪,起始于一场无边的大雾。雾中,漫游狩猎的卡车无路可行,而摆脱了同伴追踪的“她”则开启了一场感受与顿悟之旅。“她”品尝蛋糕,无法下咽;“她”感受善意,心怀忐忑;“她”调弄皮囊,惊喜不已。哦,还有喜剧和音乐,“她”竟随之律动。当“她”在途中相逢的好心男人的搀扶下,最终顺利走下荒废城堡的陡长阶梯时,人类为其而设的欲望陷进,不也甘之如饴吗?
 
    可惜,这次流浪的顿悟时刻,未免来得太早了点,温柔之爱与暴虐之性,接踵而至。前者,“她”空有皮囊,却难成好事;但半推半就间,已见人性初萌。后者,毁其皮囊,焚其“真身”;但抵死不从的,已是个真“女人”。
 
    其实“皮囊”二字本是意译,但片中的皮囊也确然不是一张“画皮”。当“她”捧起被撕毁的残破皮囊时,那曾出现在镜中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仍如蝼蚁般微颤。也许这皮囊就是“色”,那真身便是“空”?既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那强奸未遂的伐木工燃起的熊熊之火,到真的让“她”香消玉殒,化作一缕青烟,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科幻片也好,公路电影也罢。这世上从来没有神仙鬼怪,也不用将外星人太过当真。外星视角、绝境拷问,无非是要逼出那“说不清理还乱”的人性根底。只不过,导演培育出的是显然是一朵悲观主义(或曰宇宙意识?)的花朵。
 
    遥想前代公路片大师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片中也有两位超越凡世者。他们并非来自外星球,而是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他们见证了人类的诞生与发展,对人类无休止的战争深恶痛绝,但他们竟还不愿放弃人类!甚至其中一位天使,还宁舍不朽之身,以凡胎游走人间,感受真实、体验爱情。影片拍摄时的1987年,“柏林苍穹下”依然矗立着柏林墙,但人性之爱却可让天使甘心“沉沦”,文德斯的诗意与冥思中,显然并不乏希望和热切。
 
    “皮囊之下”却“冷酷到底”。其实,“她”的“咿呀学语”与“镜中自觉”都是精神分析学中的经典桥段。人之欲望生自匮乏,但匮乏因于结构,欲壑本无有充盈之日。“她”之零度匮乏,虽无干精神结构,但日渐被皮囊(以及言语)所侵,竟如婴孩般生出人之匮乏。可惜导演冷血堪比外星猎人,令“她”强暴中觉醒的微弱人性之光,如流星般消逝无踪。影片最后,鹅毛大雪滚滚而下,“她”的青烟一缕与苍凉大地一同,淹没于茫茫白雪之中。而这,又何尝不是人类的终极宿命?
 
    人的问题,当然只能在人的尺度上衡量。但说句题外话,女神斯嘉丽·约翰逊在本片中的“牺牲”演出,显然并未获得人们的交口称赞。她在片中展示的“自然丰腴”,让看惯了“维秘超模”的宅男们大呼败兴。但撕下皮囊后,“她”跃然而出的“外星真身”却既骨感又丰满,堪比“维秘超模”。这到底是为了表演的真实,还是导演有意在调侃暗示——也许外星生命并不遥远,就在那秀场T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