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文化太过早熟的关系,中原华夏五千年历史读下来,令人扼腕叹息处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却委实不多。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像是按照早已写就的剧本,按部就班的走出一条平平无奇的直线。
 
    所以乱世出英豪,只有礼崩乐坏的时代,才能出那么几个不循规蹈矩,却创下不世功业的人。而所谓之“侠”,也常常诞生于这个时代。君不见金庸小说中,无论是郭靖、杨过也好,张无忌、袁承志也罢,无不是是生活在国破之际,存亡之秋。
 
    但中华历史和的儒家伦理惯性之大,偶尔波澜壮阔一番,也很快平息下来,继续死水无波的天地君亲师下去。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除了留下史书一章“游侠列传”,便也无迹可寻。只有船坚火利的欧洲列强,用大炮轰出一个“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有旧的东西被打碎重新糅合,每个有识之士都在重新定位着自己和这个民族在世界上的位置。工业革命和思想启蒙同时在这片古老大地上龙卷风一般呼啸而过。虽然没能在短期内改变中国被人鱼肉的羸弱,至少孕育出了一整个人才辈出的中国近现代史。
 
    这样的大时代,按理说可以诞生多少文艺作品,用来梳理回顾也好,借鉴学习也罢,都大有文章可做。但限于意识形态之争,这段并不太久远的历史又有了太多不可明说之事,不辨对错之争。所以无论文学创作还是影视改编,都颇有掣肘。《走向共和》的前车之鉴还在,后来者更加谨小慎微,所以到今天,这段历史慢慢竟被文艺主流所遗忘。
 
    其实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两岸三地对这个时期的描写,都很是出过一些精品。其中笔者最喜欢的,还是徐克的《黄飞鸿》系列。
 
    在拍摄东西方文化碰撞题材上,香港导演无疑具有独到的优势。百年开埠,华洋混杂,在这里,传统与现代的拉锯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强烈得多,也要早得多。
 
    实际上,简单的一句文化碰撞,远远不能概述“黄飞鸿”系列的真髓。就像电影的英文名——“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中国往事。整个黄飞鸿系列,特别是李连杰所主演的前三部之所以经典,在于电影全方位展示了一个支离破碎和万象更新的时代里,各阶层中国人的生活剪影与精神根性。
    
    作为主角的黄飞鸿,虽然是武夫,但却是一代宗师做派,举手投足沉着儒雅,处变不惊,兼之医术精通,允文允武,正是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代表。巨变到来,他们是最先受到冲击的那群人。数千年的伦理道德在坚船利炮面前化为齑粉,老大帝国的迷梦一朝而碎。但他们却也是最先觉醒的一群。从林则徐到魏源,再到同治中兴一帮重臣,图变之思开始在上层蔓延,直至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乃至辛亥革命,虽然他们本身作为一个过时的旧阶级被扫入了历史的故纸堆,但开风气之先、思救国之始的功劳,却是无法磨灭的。
 
    正如那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一样,电影中的黄飞鸿也经过了思想转化的过程。一开始的他是保守的,甚至不无顽固。但随着叙事的开展,他一方面为留学归来的十三姨所感化,一方面被中国积贫积弱的不争现状所震惊,开始心向变革。这样一来,儒家或者说中国文化身上那种因循守旧、一成不变的盔甲就出现了裂痕——要知道,儒家所推崇的,正是祖宗成法不可易,圣贤之言不可违。
 
    当然,作为传统中国人的黄飞鸿,在大时代中也有着他个人的局限性。对待残破的国家和羸弱的国民,他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却无法寻找到救国救民的法子。医术救不醒国人,拳脚更打不醒国人,他只能众人皆醉我独醒,退到家乡独善其身。
 
    而十三姨和牙擦苏等人,代表的是另一种中国人。他们全盘接受西化,却与这个古老国家显得格格不入,反而自己也成为了某些激进爱国分子的革命对象。他们的那一套不能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垂老帝国,只能去证明,所谓华夏礼仪之邦、皇天后土之地,距离世界,已经有了多么令人恐惧和绝望的距离。
 
    剩下诸形诸色的各色人等,无不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阶级、阶层代表性。他们之中,既有以反派出场却令人心生同情的,如严振东、纳兰元述,也有道貌岸然却心怀鬼胎的,如一干白莲教与义和团。乱世显乱象,众生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鬼胎。
 
    严振东带有旧秩序的隐喻——拳脚过人、武勇无敌。但在这个变幻的时代,他的那一套已经过时,所以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贫困潦倒英雄末路,要么犬附恶徒助纣为虐。他的死是自作自受,却也是一场命数的悲剧。拳脚永远无法低过枪炮,而他,不过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中的悲情英雄。
 
    而纳兰元述则更加充满着古希腊式的悲情色彩。他武艺不凡、又学贯东西,原本应该是这场大变革中最精英和最有用的人才。但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背弃自己所代表的满洲贵族的利益,所以哪怕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阻挡历史的潮流,哪怕他对黄飞鸿早有英雄相惜的情分,还是不得束布成棍,以卵击石般的迎来自己宿命般的死亡。
    
    如果说这两种人是因为顽固、守旧而成为变革阻力的话,那么白莲教、义和团一类人,就更加体现出中国人愚昧无知的劣根性来。愚昧的人最容易被煽动,哪管那个在台上慷慨激昂、刀枪不入的教主、坛主或是其他什么人,肚子里抱着什么野心和黑心。一代又一代草民山呼万岁成为炮灰,用鲜血枯骨堆砌出一将功成……
 
    “治人容易,治国却难”,时至今日,中国人尚且民智未开,遑论百年之前。其实不止是白莲教与义和团,一个个见死不救的市侩小民,一堆堆不分黑白的围观群众,一群群点赞叫好的“自干五”……怪不得陆皓东万念俱灰,这百年以来,哪怕有了辛亥炮响,有了天安门城楼的振臂一呼,可事到如今,又何曾变了模样?
 
    更加上不了台面的,便是赵天霸与沙河帮之流。他们一个是地痞土霸,一个是买办汉奸,前者不论谁坐江山、谁得天下,永远是欺行霸市耀武扬威。后者则巴不得内忧外患,才能大发国难之财。但这些人不过跳梁小丑、肌肤之疮,真正让这个国家迷路的,却不可能是他们。
 
    所以黄飞鸿明白,百年来的有识之士也明白,中国首要,在开民智。且看黄飞鸿一番话语:
 
    “李大人,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刚才天炮一响,如果没有天灯挡枪的话,胜负归谁,还没人知道。现在金牌在我黄某的手中,并非我赢了;大人为了大显我民神威而举办的这场狮王大赛,死伤这么多人,在世人眼里,我们都输了。依小民之见,我们不只要练武强身,以抗外敌;更重要的是广开民智,智武合一,这才是国富民强之路。 区区一块牌子,能否改变国运,还请李大人三思。这金牌,就留给您做纪念吧,告辞了!”
 
    虽然不无说教,但整个《黄飞鸿》系列之精髓,尽在于此。
 
    看懂了这些,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去年新上映的《黄飞鸿之英雄有梦》为人诟病,甚至一文不名。
 
    说是少年黄飞鸿,但其实彭于晏的年纪比当年初饰黄飞鸿的李连杰还要大上两岁,但偏偏剧中的他却像个毛头小子,哪有一派宗师的架势?说到底,这不过是“阿飞”为主角的一个三流黑帮故事,虽然最后彭换上了李连杰版黄飞鸿的经典扮相,可如果将故事主角换上另外一个名字,也丝毫不影响叙事的进程。再加上动作既虚华难看,主题亦空洞无趣,唯一剩下的看点只有男明星的卖肉和女明星的秀脸,自会寡然无味。
 
    而回想李连杰,虽然当年还有些青涩,但那份稍带羞涩的表演,正配合了黄飞鸿的宗师风范和君子气度,再加上他不苟言笑中不时爆发的冷幽默和极其华丽的动作风格,让黄飞鸿成为他演艺生涯中最为经典的角色,也让“黄飞鸿”成为中国荧幕上最后一个伟大的传统英雄形象。
 
    徐克抛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却没有给出行之有效的答案。黄飞鸿保住了革命的星火,可革命后的中国依旧乱象丛生,又要何去何从?他提出了开民智的诉求,但统治阶级如何舍得放权,启蒙怎样执行?他打跑了装神弄鬼的邪教,但一代代以爱国为名的愤青们依旧热血上脑,邪端乱教依旧横行,僵局如何破?徐克不管那么多,佛山无影脚下从无三合之敌, 正义者恒胜,不义者必毙,他用这样充满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简单手法,解决了电影中的矛盾与戏剧冲突,却也留下了一个个问题,让人思考,让人深省。
 
    黄飞鸿系列最为精彩的第一到第三部,拍摄于1991年至1993年之间,而那段时间,正是徐克才气最为外露,也是创作欲望和艺术野心最为旺盛的时候,也是大陆和香港刚刚和即将迎来重大事件的时候,徐老怪在电影中加入了多少对现实的隐喻和期许,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当然,我们也无法否认,整个系列都充斥着香港电影的一些通病——对历史和地理细节的不尊重,刻意无厘头情节的喧宾夺主和部分配角的过于扁平化。但那时的香港电影,却比现在的华语大片多了些恣意挥洒的奔放,和不拘一格的气象,孰优孰略,就见仁见智了。
 
    现在徐克醉心于电影技术创新,意图将华语电影特效水平向好莱坞靠拢。这样的徐老怪自然也十分重要和值得敬重,但我们却依然更怀念那个童心未泯、天马行空、妙笔天成的他。
 
    就像,我们更怀念那个白衣胜雪、翩若游龙的黄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