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的年代,总觉得过去像一首诗。人们擦身而过点头致意,或是一起漫步放歌。没有钢筋水泥,没有令人窒息的生活节奏,没有眼角眉梢的漠不关心。
 
    所以每次看到战争中的牺牲,总是觉得胸口被打了一记闷拳:他们希望用生命换取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我们正处于他们所永远到达不了的未来。但是,经由战争所塑造的未来,真的值得他们用生命来换吗?我们真的活得比他们更有尊严更自由吗?
 
    在《布达佩斯大饭店》中,葛斯塔夫说,你看,在野蛮的屠宰场上,仍然有些文明的微光存在,就是人性。同样又是一记闷拳。尽管是战时,诺顿所饰演的军官尚且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礼遇故交葛斯塔夫。而如今,在更急功近利的生活面前,我们都失去了优雅,因欲望、野心而面目狰狞。似乎随着葛斯塔夫被另一帮更野蛮的士兵枪杀,那一缕微光也随之熄灭。
 
    这是一部带我们回到优雅年代的电影。影评的色调是冰淇淋色的,有梦的味道,各章节的小标题,就像老式无声片中,隔一阵子打出的全屏字幕,配着冰淇淋色调,有些摩登的复古感,画幅的不断变化,悄悄提示着我们那些年代的优雅与宁静,已经随着这画面的长宽比变形。
 
    这电影,让人笑着笑着长叹一口气。一位富有的老妇人被自己的儿子谋杀了,而与老妇人相好的饭店经理葛斯塔夫成了嫌疑犯,葛斯塔夫带着自己的徒弟——一个门童“无”,逃亡并找寻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在这逃亡过程中,在命悬一线的当口,葛斯塔夫总是在做着一些我们看来无意义的事情:在监狱中像个五星犯人一样客客气气地为一帮穷凶极恶的罪犯服务;刚越狱出来还在监狱门口就与“无”长篇大论,甚至不忘要求他吟诗;别的都可以忍受,却无法忍受臭烘烘的没有香水,却也是香水味暴露了他的所在;在追杀自己的杀手落崖殒命之际,不是继续逃而是为杀手默哀,赞扬他忠于自己的本分……
 
    我们觉得好笑,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这些从容不迫而又闪着人性之光的优雅太久了。就像老年的“无”在故事的最后说:“他的那个世界,早在他进去之前就已经消失很久了,但他极为优雅地维持了这个幻象。”而如今我们连幻象也没有了,只能在那些遗老遗少的回忆中窥见其中一角,甚至连这回忆一角也来不及品味,就又融入那个急躁而冷漠的世界。
 
    1914年的圣诞节,一战的最前线,英国士兵和德国士兵达成了短暂的停战协议。他们一起唱圣诞歌、交换礼物、用罐头盒子当足球踢比赛。短暂的和平中,一名德国士兵对英国士兵说,“今天我们和平共处,明天你就将为你的国家而战,我也会为国尽忠,祝你好运。”即使在那个战争年代,和平女神的高贵面容也从未远去。
 
    那个时候,人们依然谈论家人,谈论忠诚,尊重彼此的高贵人格。就像葛斯塔夫的第一次火车之旅,暗喻一战时期,战争虽然野蛮,但还没有掩盖住人类高贵的品格,还有诺顿这样的军官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到了第二次火车之旅,那个人类已经癫狂的二战时期,屠杀已经不需要理由,人不再有血肉之躯,只是杀人游戏中的数字。不是说一战比二战高贵,战争同样可耻,只是一次次战争将人类文明轰炸得只剩断垣残壁,每一次,我们失去的东西都更多一些,人性的微光,已经越来越难穿透这越来越厚重的废墟。
 
    《布达佩斯大饭店》所反对的,又不仅仅是战争。所以电影中还有为了钱毒杀母亲的儿子,还有两边倒的侍女。他们远离战争,却离争斗更近。即使是残忍的杀手,也值得葛斯塔夫哀悼他因忠于职守而导致的死亡。但阿德里安饰演的儿子,和蕾雅赛杜饰演的侍女,却更像完全丧失那些古老品格的现代人,对亲情淡漠,只忠于金钱。战争已经过去,可以暴制暴的思维却从来没有逝去。我们为了追求金钱、权力甚至理想,不见血的战争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为了欲望,我们从来不知道下一个被我们践踏在脚下的品格是什么。这样的战争,继续轰炸着人性最后的高贵。
 
    电影虚构了战争的背景,却又让葛斯塔夫在这虚构的场景中,又虚构了一小片宁静优雅的幻象,或许即使那个世界已经消失,即使不见血的战争仍在继续,我们仍然可以像葛斯塔夫一样,虚构出这样的幻象。多一个灵魂回到过去,这个世界也就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