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电影一般都是慕名而去。如果没有什么评价颇高的片子,是不会没事跑到影院里闲逛来消磨时间的。
 
    上一次像期待《刺客聂隐娘》一样期待一部华语电影,还是13年初看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和金棕榈奖提名,法国前线的评论界一篇篇的影片就发了上来,我不是什么电影人,就一篇篇的找来看。8月27号大陆正式公映,马上就去了影院,胶片拍出来的片子,转成数字后的比例是1:1.41,常规的荧幕左右两侧就空出来两条黑边。
 
    右手边的S小姐说,这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慢的电影了。
 
    的确慢。王家卫拍《一代宗师》拍了十年,精雕细琢出他脑中独树一帜的武林,而侯孝贤拍《聂隐娘》,一个武侠梦做了快七十年,又用了七年时间,缓慢地寂静地彻底地决绝地改写一整个类型片,改写一整片江湖。
 
    唐朝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势力强大,藩主(即节度使)威胁朝廷,其中最强的就是魏博。魏博大将聂锋之女窈七,也就是后来的聂隐娘,幼时被许配给藩主庶子田季安,两人各持一块玉玦,由下嫁于田季安之父的大唐嘉诚公主所赠,希望两人都能以玉玦的决绝之心,克制魏博野心,与大唐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婚约尚未实现,实力强大的洺州刺史元氏就来归顺魏博,当时的藩主为了巩固这个联盟,转而将元氏之女许给了田季安,窈七则被嘉诚公主的同胞姐妹,居于道观的嘉信公主带走,训练成了一名刺客,专门刺杀残暴不仁,或有反心的各地藩主。
 
        在长大成人的聂隐娘由于对一个目标藩主的幼子产生了恻隐之心,使刺杀任务失败后,嘉信公主送她回了魏博,回了聂家,并给了她下一个刺杀目标——现在已成藩主的田季安。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在田季安与宠妾瑚姬独处时。黑衣黑发,面无表情的隐娘与藩主各持刀剑,没有眩人的特效或凌空的翻转,只有几招几式间,身如灵蛇,剑底生风,极其精简有力的几个镜头后,两人无声的对视,隐娘迅速消退进黑暗中,只留下了当年自己那块玉玦。田季安当即明白了来者何人,却并不追赶,而是与瑚姬回到了房内。次日,他召见了隐娘之父聂锋,派遣他护送自己被贬的堂叔田兴,前往临清。
 
    田季安的正妻田元氏野心勃勃,之前就私下派出刺客,阻击上一任使节并将其活埋。两人都知道此行凶险,也都对隐娘这次归来的真实目的心知肚明,领命离去的最后一刻,聂锋突然开口,告诉藩主,昨日窈七已经回来了。
 
    然而田季安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回答:昨晚已经会过面。
 
    聂锋与遭贬的田兴只带着区区几位随从,乘牛车出发。果不其然,即使田季安警告过妻子不要轻举妄动,元氏一组还是派出了拦路截杀的刺客。聂锋后背中了一箭,正当走投无路之时,突然出现了一位腰间负镜的青年,救下了他,并独自与众多刺客搏杀。渐渐的少年力有不敌,危急关头,隐娘赶到,击退了元氏的黑衣刺客,保住了父亲和负镜少年的性命。少年于是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居住的村庄,这里欢声笑语,如同世外桃源,而少年正用替村民打磨镜子的手艺维持着家用,并收留了聂隐娘父女。期间,元氏派出了另一名女刺客精精儿来袭击,与隐娘交手,最终两败俱伤,转身离去。简陋空荡的草棚里,少年为露出了半个肩头的隐娘处理后背的伤口,镜头定格住的画面似乎是全片唯一一个胸部以上的人物特写。
 
    另一边,藩王府内,田元氏发现了宠妾瑚姬已有身孕,于是命白须老人以符水下咒,在瑚姬一次歌舞表演后,用纸人取其性命。空无一人的回廊内,瑚姬烟雾缠身,将死之时聂隐娘赶到,解了符咒,救下了母子两条命。随后赶来的田季安以为是隐娘谋害瑚姬,再次与她交手,这次两人之间的招式更加短促凌厉,仅仅几秒之间的兵器碰撞,长剑与匕首相抵,两人对视僵持,聂隐娘对田季安开口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瑚姬怀有身孕。
 
    语毕,她手劲一松,闪开身形,没有丝毫迟疑地转身,迅速离去。
 
    田季安挥手拦下了欲追的护卫。
 
    瑚姬平安,纸人被找到,田元氏事情败露,白须老人被处死。
 
    聂隐娘身负刺杀任务,却无法下手,并且意识到田季安的子嗣年幼,如果这时杀了他,元氏一族必然作乱,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她返回道观,找到了把自己一手培养成人的嘉信公主,跪地磕了三个头,谢罪,绝恩。下山时,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的公主突然从身后袭来,聂隐娘瞬间抽出匕首应招,几秒之间,交手已经结束。嘉信公主站定,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而隐娘则头也不回地继续,大步前行。
 
    她下了山,返回去找那村子里的负镜少年。桃花源处欢歌依旧,村民笑脸相迎,少年和一位老者即将启程前往新罗,聂隐娘就与他们同去,一路护送。
 
    镜头抬高拉长,远方层林尽染,山峦重叠,秋色浩荡。
 
    这样的剧情,被侯孝贤拍得很慢,很静,很冷,很肃杀,也很唯美。听好多人说过,他管用远景与长镜头,极少使用特写,编剧过程如同造一座冰山,一分露出水面,呈现在观众面前,底下就藏着九分的故事。这样的手法拍摄出的武侠片,甚至不让我觉得是武侠片了。随意一个镜头,截下来都能宛若油画,两名演员之间的对手戏言语极少,甚至连动作都极少,只是对视着沉默不语,或一人雕塑般地端坐着,没有特写镜头,乍一看就像卡了机。全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与以往的武侠片都毫不相同,而对于我这个没有专业知识的门外汉,分析不了摄影,只能说说给我印象最深的两点:武打和配乐。
 
    武打其实好说。我从小不太爱看情感类的电影或电视,因为觉得假,虽然武侠片更假,也不被父母认可,但它假得正大光明,反正也没想让人当真,我就放心大胆地看,专挑武侠和科幻。国内的科幻没什么看头,于是我的重点就是武侠或历史巨制,但也挑,得是那种拍得出风骨,一招一式间惊险万分,击人要害的。
 
    然而《刺客聂隐娘》里,全片的武打镜头恐怕不到五分钟。
 
    这五分钟由几个场景组成,每次交手最短的只在几秒的电光火石之间,荧幕就再次沉默,如影片刚刚开始,黑白画面里一位藩王的仪仗缓缓前行,聂隐娘尾随在旁边树林间,突然一步从马道侧面跃出,直逼藩王,匕首刷地一声划开他的喉咙,一秒之后,已不见了她人影。而聂隐娘一人敌众的片段使用的甚至是远景,没有任何个人的特写,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见几个黑影在树林里缠斗一团,身形交叠,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让我记忆深刻的一个镜头,就在电影刚开始,画面还是黑白的,由于对婴儿产生的不忍让聂隐娘刺杀任务失败,她孤身一人返回道观复命。不出意料,远景,荧幕上是崇山峻岭,最近的一座山上开出漫长的一节节向上的石阶,而长达十秒多的寂静里,聂隐娘就挺直着腰板,一步步抬脚迈上。拐弯处有道姑在扫地,迎面走下来另一位道姑,由于镜头太远,根本看不清她们是否有所表示,还是熟视无睹。如果在其他武侠片里,主角想必都脚尖一点,飞身上山了,而一个绝世刺客似乎也该飞檐走壁,直接悄无声息地从庙顶跃下,然而隐娘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爬着台阶,除了她腰板笔直。
 
    全片的武打在我眼中似乎都没用特技。没有悬空翻转,没有剑气破体,完全遵循人体工程学,而唯一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就是白发老人给瑚姬下的纸人符咒。
 
    在侯孝贤镜头下这个唯美沧桑,又寂静无声得不真实的世界里,角色手中的冷兵器竟然又这样真实。
 
    而另一点让我留心的,就是配乐。
 
    《聂隐娘》是一部很安静的片子,连舒淇都笑称全片自己就十六句台词。于是,在这样一种氛围里,直演到一个小时,除了寥寥无几的对白和兵刃的破风之声,我耳中的配乐就只有虫鸣鸟语,风色飒飒,以及阵阵擂鼓。
 
    就是阵阵擂鼓。
 
    到聂隐娘从护送途中救下父亲与负镜少年,镜头拉至苍翠的远山,背景音乐变得行云流水,舒畅随性。而藩王府内,田季安宴请宾客,舞姬腰肢摇曳,推杯换盏之间好不热闹,琴瑟和鸣,笙歌萦绕,其中最清晰的,还是鼓。背景里有鼓,田季安自己也手持一面小鼓,兴致勃勃,为正在表演的瑚姬打着拍子。
 
    咚咚咚,咚,咚。
 
    我在影院里,突然就想起了上届狂揽奥斯卡的《鸟人》。它还获得了最佳音效剪辑的提名,然而我高中的老师告诉我,因为全片只用了鼓这一种伴奏而被否决了。当时的我抱着电脑带着耳机在一片漆黑的宿舍里看,耳中充斥的就是那疯狂的,急躁的,幻灭的,蠢蠢欲动的鼓点。
 
    《刺客聂隐娘》里鼓声的情绪,在我看来与《鸟人》的绝不相同,又微妙的相似。不是现代乐器的重金属摇滚,而是中国古典民乐特有的革质鼓面,沉稳浑厚的声音,却都代表着影片所处的时代。这种鼓声时常出现在两军对垒的古战场,一是激昂士气,二是稳定军心,瑞气当空又能不骄不躁,冲锋陷阵,势如破竹。《聂隐娘》里,它代替了其它武侠影视作品里惯用的乐器,取缔了笛的萧索和萧的肃杀,甚至盖过了嘉诚公主抚琴时流露出的一丝无可奈何的喟叹。这种鼓声,没有一丝情感,正如聂隐娘面无表情的脸,只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以及节奏稳定,波澜不惊的心跳。
 
    然后影片结尾处响起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一改先前配乐的低频音,嘹亮高远,悠然自在,随着长镜头,响彻碧蓝如洗的天空,响透遥远宽阔的前路。
 
    看完电影和S小姐一起吃饭,只见她如同人生观受到了冲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问:所以说,这电影到底讲了什么啊?这么久有什么用啊?
 
    她指的当然不是什么社会教育意义。这个问题问到我心坎里去了,于是我也开始想,想了半天,发现这整个剧情并没有卵用,甚至每个角色的行为与初衷,到了最后都没有卵用。
 
    嘉诚公主远嫁魏博,临行前先帝赠她玉玦,望她以决绝之心守护大唐领土,这一走两人就再未谋面,直到先帝驾崩,公主听闻呕血,每况愈下,最终染病身亡。她的一片思乡,到头来没有结果。
 
    同样的玉玦,她又给了聂隐娘和田季安一人一块,以传承遗志。聂隐娘成年回家,拿着玉玦,听着母亲给她讲公主生前的故事,到最后以锦囊掩面,泣不成声,然后她把玉玦在第一次行刺的晚上,留给了藩主。田季安呢,他在府内怒斥大臣“偏向朝廷,不敢出兵”,言语间分明已经是新一代藩主,与大唐之间剑拔弩张。嘉诚公主在这个少年身上投注的希望,到头来没有结果。
 
    她的胞妹嘉信公主去当了道姑,把聂隐娘训练成了绝世杀手以铲除作乱的藩主,维护大唐江山。她最大的威胁就是魏博,然而最后关头,她的武器负手而去,留下依然野心勃勃的田季安。她的肩头重任,到头来没有结果。
 
    聂隐娘的母亲在她被带到道观之后,每年为她缝一件衣裳,女儿十三年后回来,竟然合身。当初送她走,是不想让她受元氏的牵连,谁知却引来了更大的危险和抉择,聂锋也只能一叹,当初就不该把窈娘送给道姑公主。父母的良苦用心,到头来没有结果。
 
    田元氏为田季安生下三子,都还年幼,对她唯命是从。元氏族力强健,盼着田氏与大唐兵戎相见,自己再取田氏代之。他们用同样的纸人害死了前任藩主,劫杀田氏重臣,又怕田氏的力量就此消失,于是再刺聂隐娘。夫妻两人对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心知肚明,而对瑚姬的出手,却让她折了重兵。田元氏的计谋手段,到头来没有结果。
 
    田季安少年时与窈七订婚,在隐娘来刺的第一个晚上,他对瑚姬回忆起往事。他说,当年的窈七喜欢爬上树枝,就坐在那里,有一次闯了元家的院落,被家丁所伤,差点要了性命。他回忆起她年少的样子,略一停顿,低沉地说,像凤凰。瑚姬问他是否心有愧疚,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现在的田季安,早已不是那个庶子,而是实力强盛的魏博藩主。他所要忧心的,是与大唐周旋的手段,而一切计划都尚未明郎。直到影片结束,他的野心或少年心性,到头来都没有结果。
 
    而聂隐娘呢?
 
    她还能记起当自己还是窈七的时候,对田季安的心情吗。她是一个刺客,却不能完成刺杀。嘉信公主对她说,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剑术已成,却不能斩绝人伦之亲。她二十三年的生命,到头来也没有结果。
 
    然而她最后同那名负镜少年一起走了。
 
    王获一鸾鸟,甚爱之,然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天不遂人愿,鸾没有同类,人只能独行。